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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花女[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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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4-30 22:08:4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有些疾病干脆爽快,不是一下子送了人的命,便是过不了几天就痊愈,阿尔芒患的正是这一类病。
  在我刚才叙述的事情过去半个月以后,阿尔芒已经完全康复,我们彼此已经成为好友。在他整个患病期间,我几乎没有离开过他的房间。
  春天到了,繁花似锦,百鸟和鸣,我朋友房间里的窗户欢乐地打开了,窗户朝着花园,花园里清新的气息一阵阵向他袭来。
  医生已经允许他起床,从中午十二点到下午两点阳光最暖和的时候,窗子是开着的,我们经常坐在窗边聊天。
  我一直留意着不要扯到玛格丽特,生怕一提起这个名字会使得情绪已安定下来的病人重新想起他过去的伤心事;阿尔芒却相反,他似乎很乐意谈到她,也不再像过去那样一谈起她就眼泪汪汪的,而是带着一脸柔和的微笑,这种微笑使我对他心灵的健康感到放心。
  我注意到,自从上次去公墓看到了那个使他突然发病的场面以来,他精神上的痛苦仿佛已被疾病替代了,对于玛格丽特的死,他的想法和过去不一样了。他对玛格丽特的死已经确信无疑,心中反而感到轻松,为了驱走经常出现在他眼前的阴暗的形象,他一直在追忆跟玛格丽特交往时最幸福的时刻,似乎他也只愿意回忆这些事情。
  阿尔芒大病初愈,高烧乍退,身体还极度虚弱,在精神上不能让他过于激动。春天大自然欣欣向荣的景象围绕着阿尔芒,使他情不自禁地回忆起过去那些欢乐的景象。
  他一直固执地不肯把病危的情况告诉家里,一直到他脱离险境以后,他父亲还蒙在鼓里。
  一天傍晚,我们坐在窗前,比平时坐得晚了一些,那天天气非常好,太阳在闪耀着蔚蓝和金黄两色的薄暮中入睡了。虽说我们身在巴黎,但四周的一片翠绿色仿佛把我们与世界隔绝了,除了偶尔传来的街车辚辚声,没有其他声音来打扰我们的谈话。
  “差不多就像这么个季节,这么个傍晚,我认识了玛格丽特。”阿尔芒对我说。他陷入了遐想,我对他说话他是听不见的。
  我什么也没有回答。
  于是,他转过头来对我说:
  “我总得把这个故事讲给您听;您可以把它写成一本书,别人未必相信,但这本书写起来也许会很有趣的。”“过几天您再给我讲吧,我的朋友。”我对他说,“您身体还没有完全复原呢。”
  “今天晚上很暖和,鸡脯肉我也吃过了①,”他微笑着对我说,“我不发烧了,我们也没有什么事要干,我把这个故事原原本本地讲给您听吧。”
  --------
  ①法国习惯病后调养时以鸡脯肉滋补,与我国习惯相似。
  “既然您一定要讲,那我就洗耳恭听。”
  “这是一个十分简单的故事,”于是他接着说,“我按事情发生的先后顺序给您讲,如果您以后要用这个故事写点什么东西,随您怎么写都可以。”
  下面就是他跟我讲话的内容,这个故事非常生动,我几乎没有作什么改动。
  是啊,——阿尔芒把头靠在椅背上,接着说道,——是啊,就是在这样的一个傍晚!我跟我的朋友R·加斯东在乡下玩了一天,傍晚我们回到巴黎,因为困得无聊,我们就去杂耍剧院看戏。
  在一次幕间休息时,我们到走廊里休息,看见一个身材颀长的女人走过,我朋友向她打了个招呼。
  “您在跟谁打招呼?”我问他。
  “玛格丽特·戈蒂埃。”他对我说。
  “她的模样变得好厉害,我几乎认不出她来了。”我激动地说。我为什么激动,等会儿您就明白了。
  “她生过一场病,看来这个可怜的姑娘是活不长了。”
  这些话,我记忆犹新,就像我昨天听到的一样。
  您要知道,我的朋友,两年以来,每当我遇见这个姑娘的时候,就会产生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我会莫名其妙地脸色泛白,心头狂跳。我有一个朋友是研究秘术的,他把我这种感觉称为“流体的亲力”;而我却很简单地相信我命中注定要爱上玛格丽特,我预感到了这点。
  她经常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我的几位朋友是亲眼目睹的,当他们知道我这种印象是从谁那儿来的时候,总是大笑不止。
  我第一次是在交易所广场絮斯商店①门口遇到她的。一辆敞篷四轮马车停在那儿,一个穿着一身白色衣服的女人从车上下来。她走进商店的时候引起了一阵低低的赞叹声。而我却像被钉在地上似的,从她进去一直到她出来,一动都没有动。我隔着橱窗望着她在店铺里选购东西。我原来也可以进去,但是我不敢。我不知道这个女人是什么人,我怕她猜出我走进店铺的用意而生气。然而那时候,我也没有想到以后还会见到她。
  --------
  ①絮斯商店:当时一家有名的时装商店。
  她服饰典雅,穿着一条镶满花边的细纱长裙,肩上披一块印度方巾,四角全是金镶边和丝绣的花朵,戴着一顶意大利草帽,还戴着一只手镯,那是当时刚刚时行的一种粗金链子。
  她又登上她的敞篷马车走了。
  店铺里一个小伙计站在门口,目送这位穿着高雅的漂亮女顾客的车子远去。我走到他身边,请他把这个女人的名字告诉我。
  “她是玛格丽特·戈蒂埃小姐,”他回答我说。
  我不敢问她的地址就离开了。
  我以前有过很多幻觉,过后也都忘了;但是这一次是真人真事,因此这个印象就一直留在我的脑海里。于是我到处去寻找这个穿白衣服的绝代佳人。
  几天以后,喜剧歌剧院有一次盛大的演出,我去了。我在台前旁侧的包厢里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玛格丽特·戈蒂埃。
  我那位年轻的同伴也认识她,因为他叫着她的名字对我说:
  “您看!这个漂亮的姑娘!”
  正在这时,玛格丽特拿起望远镜朝着我们这边望,她看到了我的朋友,便对他莞尔一笑,做手势要他过去看她。
  “我去跟她问个好,”他对我说,“一会儿我就回来。”
  我情不自禁地说:“您真幸福!”
  “幸福什么?”
  “因为您能去拜访这个女人。”
  “您是不是爱上她了?”
  “不。”我涨红了脸说,因为这一下我真有点儿不知所措了,“但是我很想认识她。”
  “跟我来,我替您介绍。”
  “先去征得她同意吧。”
  “啊!真是的,跟她是不用拘束的,来吧。”
  他这句话使我心里很难过,我害怕由此而证实玛格丽特不值得我对她这么动情。
  阿尔封斯·卡尔①在一本书名为《烟雾》的小说里说:一天晚上,有一个男人尾随着一个非常俊俏的女人;她体态优美,容貌艳丽,使他一见倾心。为了吻吻这个女人的手,他觉得就有了从事一切的力量,战胜一切的意志和克服一切的勇气。这个女人怕她的衣服沾上泥,撩了一下裙子,露出了一段迷人的小腿,他都几乎不敢望一眼。正当他梦想着怎样才能得到这个女人的时候,她却在一个街角留住了他,问他是不是愿意上楼到她家里去。他回头就走,穿过大街,垂头丧气地回到了家里。
  --------
  ①阿尔封斯·卡尔(1808—1890):法国新闻记者兼作家。
  我记起了这段描述。本来我很想为这个女人受苦,我担心她过快地接受我,怕她过于匆忙地爱上我;我宁愿经过长期等待,历尽艰辛以后才得到这种爱情。我们这些男人就是这种脾气;如果能使我们头脑里的想象赋有一点诗意,灵魂里的幻想高于肉欲,那就会感到无比的幸福。
  总之,如果有人对我说:“今天晚上您可以得到这个女人,但是明天您就会被人杀死。”我会接受的。如果有人对我说:“花上十个路易①,您就可以做她的情夫。”我会拒绝的,而且会痛哭一场,就像一个孩子在醒来时发现夜里梦见的宫殿城堡化为乌有一样。
  --------
  ①路易:法国从前使用的金币,每枚值二十法郎。
  可是,我想认识她;这是要知道她是怎样的一个人的方法,而且还是唯一的方法。
  于是我对朋友说,我一定要他先征得玛格丽特的同意以后,再把我介绍给她。我独自在走廊里踱来踱去,脑子里在想着,她就要看到我了,而我还不知道在她的注视之下应该采取什么态度。
  我尽量把我要对她说的话事先考虑好。
  爱情是多么纯洁,多么天真无邪啊!
  过不多久,我的朋友下来了。
  “她等着我们,”他对我说。
  “她只有一个人吗?”我问道。
  “有一个女伴。”
  “没有男人吗?”
  “没有。”
  “我们去吧。”
  我的朋友向剧场的大门走去。
  “喂,不是从那儿走的呀,”我对他说。
  “我们去买些蜜饯,是玛格丽特刚才向我要的。”
  我们走进了开设在剧场过道上的一个糖果铺。
  我真想把整个铺子都买下来。正在我观看可以买些什么东西装进袋子的时候,我的朋友开口了:
  “糖渍葡萄一斤。”
  “您知道她爱吃这个吗?”
  “她从来不吃别的蜜饯,这是出了名的。”
  “啊!”当我们走出店铺时他接着说,“您知道我要把您介绍给一个什么样的女人?您别以为是把您介绍给一位公爵夫人,她不过是一个妓女罢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妓女。亲爱的,您不必拘束,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好啦。”
  “好吧,好吧,”我嘟嘟囔囔地说。我跟在朋友的后面走着,心里却在想,我的热情看来要冷下去了。
  当我走进包厢的时候,玛格丽特放声大笑。
  我倒是愿意看到她愁眉苦脸。
  我的朋友把我介绍给她,玛格丽特对我微微点了点头,接着就说:
  “那么我的蜜饯呢?”
  “在这儿。”
  在拿蜜饯的时候,她对我望了望,我垂下眼睛,脸涨得绯红。
  她俯身在她邻座那个女人的耳边轻轻地说了几句话,随后两个人都放声大笑起来。
  不用说是我成了她们的笑柄;我发窘的模样更加让她们笑个不停。那时我本来就有一个情妇,她是一个小家碧玉,温柔而多情。她那多情的性格和她伤感的情书经常使我发笑。由于我这时的感受,我终于懂得了我从前对她的态度一定使她非常痛苦,因此有五分钟之久我爱她就像一个从未爱过任何女人的人一样。
  玛格丽特吃着糖渍葡萄不再理我了。
  我的介绍人不愿意让我陷于这种尴尬可笑的境地。“玛格丽特,”他说,“如果迪瓦尔先生没有跟您讲话,您也不必感到奇怪。您把他弄得不知所措,他连该说什么话也不知道了。”
  “我看您是因为一个人来觉得无聊才请这位先生陪来的。”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开口说话了,“那么我就不会请欧内斯特来,要求您同意把我介绍给您了。”
  “这很可能是一种拖延这个倒霉时刻的办法。”
  谁要是曾经跟玛格丽特那样的姑娘稍许有过一点往来,谁就会知道她们喜欢装疯卖傻,喜欢跟她们初次见面的人恶作剧。她们不得不忍受那些每天跟她们见面的人的侮辱,这无疑是对那些侮辱的一种报复。
  因此要对付她们,也要用她们圈内人的某种习惯,而这种习惯我是没有的;再说,我对玛格丽特原有的看法,使我对她的玩笑看得过于认真了,对这个女人的任何方面,我都不能无动于衷。因此我站了起来,带着一种难于掩饰的沮丧声调对她说:
  “如果您认为我是这样一个人的话,夫人,那么我只能请您原谅我的冒失,我不得不向您告辞,并向您保证我以后不会再这样卤莽了。”
  说完,我行了一个礼就出来了。
  我刚一关上包厢的门,就听到了第三次哄笑声。这时候我真希望有人来撞我一下。
  我回到了我的座位上。
  这时候开幕锤敲响了。
  欧内斯特回到了我的身边。
  “您是怎么搞的!”他一面坐下来一面对我说,“她们以为您疯了。”
  “我走了以后,玛格丽特说什么来着?”
  “她笑了,她对我说,她从来也没有看见过像您那样滑稽的人;但是您决不要以为您失败了,对这些姑娘您不必那么认真。她们不懂得什么是风度,什么是礼貌;这就像替狗洒香水一样,它们总觉得味道难闻,要跑到水沟里去打滚洗掉。”
  “总之,这跟我有什么相干?”我尽量装得毫不介意似地说,“我再也不要见到这个女人了,如果说在我认识她以前我对她有好感;现在认识她以后,情况却大不相同了。”
  “算了吧!总有一天我会看见您坐在她的包厢里,也会听到您为她倾家荡产的消息。不过,即便那样也不能怪您,她没有教养,但她是一个值得弄到手的漂亮的情妇哪!”
  幸好启幕了,我的朋友没有再讲下去。要告诉您那天舞台上演了些什么是不可能的。我所能记得起来的,就是我不时地抬起眼睛望着我刚才匆匆离开的包厢,那里新的来访者川流不息。
  但是,我根本就忘不了玛格丽特,另外一种想法在我脑子里翻腾。我觉得我不应该念念不忘她对我的侮辱和我自己的笨拙可笑。我暗自说道,就是倾家荡产,我也要得到这个姑娘,占有那个我刚才一下子就放弃了的位置。
  戏还没有结束,玛格丽特和她的朋友就离开了包厢。
  我身不由己地也离开了我的座位。
  “您这就走吗?”欧内斯特问我。
  “是的。”
  “为什么?”
  这时候,他发现那个包厢空了。
  “走吧,走吧,”他说,“祝您好运气,祝您万事顺利。”
  我走出了场子。
  我听到楼梯上有窸窣的衣裙声和谈话声。我闪在一旁不让人看到,只见两个青年陪着这两个女人走过。在剧场的圆柱走廊里有一个小厮向她们迎上前来。
  “去跟车夫讲,要他到英国咖啡馆门口等我,”玛格丽特说,“我们步行到那里去。”
  几分钟以后,我在林荫大道上踯躅的时候,看到在那个咖啡馆的一间大房间的窗口,玛格丽特正靠着窗栏,一瓣一瓣地摘下她那束茶花的花瓣。
  两个青年中有一个俯首在她肩后跟她窃窃私语。
  我走进了附近的金屋咖啡馆,坐在二楼的楼厅里,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窗口。
  深夜一点钟,玛格丽特跟她三个朋友一起登上了马车。
  我也跳上一辆轻便马车尾随着她。
  她的车子驶到昂坦街九号门前停了下来。
  玛格丽特从车上下来,一个人回到家里。
  她一个人回家可能是偶然的,但是这个偶然使我觉得非常幸福。
  从此以后,我经常在剧院里,在香榭丽舍大街遇见玛格丽特,她一直是那样快活;而我始终是那样激动。
  然而,一连有两个星期我在哪儿都没有遇到她。在碰见加斯东的时候,我就向他打听她的消息。
  “可怜的姑娘病得很重,”他回答我说。
  “她生的什么病?”
  “她生的是肺病,再说,她过的那种生活对治好她的病是毫无好处的,她正躺在床上等死呢。”
  人心真是不可捉摸;我听到她的病情几乎感到很高兴。
  我每天去打听她的病况,不过我既不让人家记下我的名字,也没有留下我的名片。我就是通过这种方法知道了她已病愈,后来又去了巴涅尔的消息。
  随着时光的流逝,如果不能说是我逐渐地忘了她,那就是她给我的印象慢慢地淡薄了。我外出旅游,和亲友往来,生活琐事和日常工作冲淡了我对她的思念。即使我回忆起那次邂逅,也不过把它当作是一时的感情冲动。这种事在年幼无知的青年中是常有的,一般都事过境迁,一笑了之。
  再说,我能够忘却前情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因为自从玛格丽特离开巴黎之后,我就见不到她了,因此,就像我刚才跟您说的那样,当她在杂耍剧院的走廊里,从我身边走过的时候,我已经认不出她了。
  固然那时她戴着面纱,但换了在两年以前,尽管她戴着面纱,我都能一眼认出她来,就是猜也把她猜出来了。
  尽管如此,当我知道她就是玛格丽特的时候,心里还是怦怦乱跳。由于两年不见她面而在逐渐淡漠下去的感情,一看到她的衣衫,刹那间便又重新燃烧起来了。
      可是,——阿尔芒歇了一会儿又接着说,——一方面我明白我仍然爱着玛格丽特,一方面又觉得我比以前要坚强些了,我希望再次跟玛格丽特见面,还想让她看看我现在比她优越得多。
  为了要实现心中的愿望该想出多少办法,编出多少理由啊!
  因此,我在走廊里再也待不下去了,我回到正厅就坐,一面飞快地朝大厅里扫了一眼,想看看她坐在哪个包厢里。
  她独自一人坐在底层台前包厢里。我刚才已经跟您说过,她变了,嘴上已不再带有那种满不在乎的微笑。她生过一场病,而且病还没有完全好。
  尽管已经是四月份的天气了,她穿得还是像在冬天里一样,全身衣裳都是天鹅绒的。
  我目不转睛地瞅着她,终于把她的眼光给吸引过来了。
  她对我端详了一会儿,又拿起望远镜想仔细瞧瞧我,她肯定觉得我面熟,但一下子又想不起我是谁。因为当她放下望远镜的时候,嘴角上浮现出一丝微笑,这是女人用来致意的一种非常妩媚的笑容,显然她在准备回答我即将向她表示的敬意。但是我对她的致意一点反应也没有,似乎故意要显得比她高贵,我装出一副她记起了我,我倒已经把她忘掉了的神气。
  她以为认错了人,把头掉了过去。
  启幕了。
  在演戏的时候,我向玛格丽特看了好几次,可是我从未见到她认认真真地在看戏。
  就我来说,对演出同样也是心不在焉的,我光关心着她,但又尽量不让她觉察到。
  我看到她在和她对面包厢里的人交换眼色,便向那个包厢望去,我认出了坐在里面的是一个跟我相当熟悉的女人。
  这个女人过去也做过妓女,曾经打算进戏班子,但是没有成功。后来靠了她和巴黎那些时髦女子的关系,做起生意来了,开了一家妇女时装铺子。
  我从她身上找到了一个跟玛格丽特会面的办法,趁她往我这边瞧的时候,我用手势和眼色向她问了好。
  果然不出我所料,她招呼我到她包厢里去。
  那位妇女时装铺老板娘的芳名叫普律当丝·迪韦尔诺瓦,是一个四十来岁的胖女人,要从她们这样的人那里打听些什么事是用不到多费周折的,何况我要向她打听的事又是那么平常。
  我趁她又要跟玛格丽特打招呼的时候问她说:
  “您是在看谁啊?”
  “玛格丽特·戈蒂埃。”
  “您认识她吗?”
  “认识,她是我铺子里的主顾,而且也是我的邻居。”
  “那么您也住在昂坦街?”
  “七号,她梳妆间的窗户和我梳妆间的窗正好对着。”
  “据说她是一个很迷人的姑娘。”
  “您不认识她吗?”
  “不认识,但是我很想认识她。”
  “您要我叫她到我们的包厢里来吗?”
  “不要,最好还是您把我介绍给她。”
  “到她家里去吗?”
  “是的。”
  “这不太好办。”
  “为什么?”
  “因为有一个嫉妒心很重的老公爵监护着她。”
  “监护,那真太妙了!”
  “是啊,她是受到监护的,”普律当丝接着说,“可怜的老头儿,做她的情夫真够麻烦的呢。”
  于是普律当丝对我讲了玛格丽特在巴涅尔认识公爵的经过。
  “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我继续说,“她才一个人上这儿来的吗?”
  “完全正确。”
  “但是谁来陪她回去呢?”
  “就是他。”
  “那么他是要来陪她回去的罗,是吗?”
  “过一会儿他就会来的。”
  “那么您呢,谁来陪您回去呢?”
  “没有人。”
  “我来陪您回去吧!”
  “可是我想您还有一位朋友吧。”
  “那么我们一起陪您回去好啦。”
  “您那位朋友是个什么样的人?”
  “一个非常漂亮和聪明的小伙子,他认识您一定会感到很高兴。”
  “那么,就这样吧,等这幕戏完了以后我们三人①一起走,最后一幕我已经看过了。”
  --------
  ①原文为四人,似误,现改为三人。——译者
  “好吧,我去通知我的朋友。”
  “您去吧。”
  “喂!”我正要出去的时候,普律当丝对我说,“您看,走进玛格丽特包厢的就是那位公爵。”
  我朝那边望去。
  果然,一个七十来岁的老头儿刚刚在这个年轻女人的身后坐下来,还递给她一袋蜜饯,她赶紧笑眯眯地从纸袋里掏出蜜饯,然后又把那袋蜜饯递送到包厢前面,向普律当丝扬了扬,意思是说:
  “您要来一点吗?”
  “不要,”普律当丝说。
  玛格丽特拿起那袋蜜饯,转过身去,开始和公爵聊天。
  把这些琐事都讲出来似乎有些孩子气,但是与这个姑娘有关的一切事情我都记得清清楚楚,因此,今天我还是禁不住一一地想起来了。
  我下楼告诉加斯东我刚才为我们两人所作的安排。
  他同意了。
  我们离开座位想到楼上迪韦尔诺瓦夫人的包厢里去。
  刚一打开正厅的门,我们就不得不站住,让玛格丽特和公爵走出去。
  我真情愿少活十年来换得这个老头儿的位置。
  到了街上,公爵扶玛格丽特坐上一辆四轮敞篷马车,自己驾着那辆车子,两匹骏马拉着他们得得地远去了。
  我们走进了普律当丝的包厢。
  这一出戏结束后,我们下楼走出剧院,雇了一辆普通的出租马车,车子把我们送到了昂坦街七号。到了普律当丝家门口,她邀请我们上楼到她家里去参观她引以自豪的那些商品,让我们开开眼界。可想而知我是多么心急地接受了她的邀请。
  我仿佛觉得自己正在一步步地向玛格丽特靠拢,不多会儿,我就把话题转到玛格丽特身上。
  “那个老公爵这会儿在您女邻居家里吗?”我对普律当丝说。
  “不在,她肯定一个人在家。”
  “那她一定会感到非常寂寞的,”加斯东说。
  “我们每天晚上几乎都是在一起消磨时间的,不然就是她从外面回来以后再叫我过去。她在夜里两点以前是从不睡觉的,早了她睡不着。”
  “为什么?”
  “因为她有肺病,她差不多一直在发烧。”
  “她没有情人吗?”我问。
  “每次我去她家的时候,从未看见有人留在她那儿,但是我不能担保就没有人等我走了以后再回去。晚上我在她家里经常遇到一位N伯爵,这位伯爵自以为只要经常在晚上十一时去拜访她,她要多少首饰就给她多少首饰,这样就能渐渐地得到她的好感。但是她看见他就讨厌。她错了,他是一个阔少爷。我经常对她说:‘亲爱的孩子,他是您需要的男人!’但是毫无用处。她平时很听我的话,但一听到我讲这句话时就转过脸去,回答我说这个人太蠢了。说他蠢,我也承认,但是对她来说,总算是有了一个着落吧,那个老公爵说不定哪一天就要归天的。老公爵什么也不会留给玛格丽特的,这有两个原因:这些老头子个个都是自私的,再加他家里人一直反对他对玛格丽特的钟爱。我和她讲道理,想说服她,她总是回答我说,等公爵死了,再跟伯爵好也来得及。”
  普律当丝继续说:“像她这样的生活并不总是很有趣的,这我是很清楚的。这种生活我就受不了,我会很快把这个老家伙撵跑的。这个老头儿简直叫人腻烦死了;他把玛格丽特称作他的女儿,把她当成孩子似的照顾她,他一直在监视她,我可以肯定眼下就有他的一个仆人在街上走来走去,看看有谁从她屋里出来,尤其是看看有谁走进她的家里。”“啊,可怜的玛格丽特!”加斯东说,一面在钢琴前坐下,弹起了一首圆舞曲,“这些事我不知道,不过最近我发现这一阵她不如以前那么快乐了。”
  “嘘,别作声!”普律当丝侧着耳朵听着。
  加斯东停下不弹了。
  “好像她在叫我。”
  我们一起侧耳静听。
  果然,有一个声音在呼唤普律当丝。
  “那么,先生们,你们走吧,”迪韦尔诺瓦夫人对我们说。
  “啊!您是这样款待客人的吗?”加斯东笑着说,“我们要到想走的时候才走呢。”
  “为什么我们要走?”
  “我要到玛格丽特家里去。”
  “我们在这儿等吧。”
  “那不行。”
  “那我们跟您一起去。”
  “那更不行。”
  “我认识玛格丽特,”加斯东说,“我当然可以去拜访她。”
  “但是阿尔芒不认识她呀!”
  “我替他介绍。”
  “那怎么行呢?”
  我们又听到玛格丽特的叫声,她一直在叫普律当丝。
  普律当丝跑进她的梳妆间,我和加斯东也跟了进去,她打开了窗户。
  我们两人躲了起来,不让外面的人看见。
  “我叫了您有十分钟了,”玛格丽特在窗口说,口气几乎有些生硬。
  “您叫我干吗?”
  “我要您马上就来。”
  “为什么?”
  “因为N伯爵还赖在这儿,我简直被他烦死了。”
  “我现在走不开。”
  “有谁拦着您啦?”
  “我家里有两个年轻人,他们不肯走。”
  “对他们讲您非出去不可。”
  “我已经跟他们讲过了。”
  “那么,就让他们留在您家里好啦;他们看见您出去以后,就会走的。”
  “他们会把我家里搞翻天的!”
  “那么他们想干什么?”
  “他们想来看您。”
  “他们叫什么名字?”
  “有一位是您认识的,他叫R·加斯东先生。”
  “啊!是的,我认识他;另一位呢?”
  “阿尔芒·迪瓦尔先生。您不认识他吗?”
  “不认识;不过您带他们一起来吧,他们总比伯爵好些。
  我等着您,快来吧。”
  玛格丽特又关上窗户,普律当丝也把窗户闭上了。
  玛格丽特刚才曾一度记起了我的面貌,但这会儿却记不起我的名字。我倒宁愿她还记得我,哪怕对我印象不好也没有关系,但不愿意她就这样把我忘了。
  加斯东说:“我早知道她会高兴见到我们的。”
  “高兴?恐怕未必。”普律当丝一面披上披肩,戴上帽子,一面回答说,“她接待你们两位是为了赶走伯爵,你们要尽量比伯爵知趣一些,否则的话,我是知道玛格丽特这个人的,她会跟我闹别扭的。”
  我们跟着普律当丝一起下了楼。
  我浑身哆嗦,仿佛预感到这次拜访会在我的一生中产生巨大的影响。
  我很激动,比那次在喜剧歌剧院包厢里被介绍给她的时候还要激动。
  当走到您已认得的那座房子门前时,我的心怦怦直跳,脑子里已经糊里糊涂了。
  我们听到传来几下钢琴和音的声音。
  普律当丝伸手去拉门铃。
  琴声顿时停了下来。
  一个女人出来开门,这个女人看上去与其说像一个女用人,倒不如说更像一个雇来的女伴。
  我们穿过大客厅,来到小客厅,就是您后来看到的那间小客厅。
  一个年轻人靠着壁炉站在那里。
  玛格丽特坐在钢琴前面,懒洋洋地在琴键上一遍又一遍地弹着她那弹不下去的曲子。
  房间里的气氛很沉闷,男的是因为自己一筹莫展而局促不安,女的是因为这个讨厌的家伙的来访而心情烦躁。
  一听到普律当丝的声音,玛格丽特站起身来,向她投去一个表示感谢的眼色,她向我们迎上前来,对我们说:
  “请进,先生们,欢迎光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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