丢失
丢失一月的省城天气特别地寒冷。
人行道上高大梧桐的枝一直伸到二楼前,穿过灌木丛般的光枝桠,可以看见宽阔的大街被赛艇似的花坛分成两个部分。宽敞灰白的水泥路笔直地伸向远方,而人行道却被树枝笼罩着。穿滑雪衫、大衣、毛衣的行人在高大的树下显得宁静而矮小。楼房朝街头的一面都装饰得五彩缤纷,那些无数个夏日里敞开的玻璃窗全部紧闭着,相比之下树显得逊色多了。对面停车亭里挤满了待车的人,有人离它远些就靠在树上看书,花坛里的花草都枯萎了,只两棵红叶树叶子没有落,但几经风霜已经变得紫红,像船上红色的风帆。如果花开着树也绿着谁也看不出这是冬天,更何况来往的车辆更增添了热烈而杂乱的气氛,文明城市究竟是文明城市,一看就是街宽、楼高,人们穿着各种奇装怪服很时髦,也很漂亮,闹市里五颜六色,商场都是富丽堂皇的,所有的一切看上去都井井有条,街心人行道都干干净净,没有什么不顺眼的地方。
太阳黄色的光线斜射在大街上,把迎光的楼面染得金灿灿的,枝上的霜开始融化成一粒粒水珠,滴在地上或者化在树体上,路上人行道上都留下了湿迹。故乡小县城的大街是不能与这里相比拟的,那街面是黑色的柏油路面,灰白色的房屋,几幢楼也老得发黑了,人们的着装也相当地单一化没有这里的丰富多彩,或者叫朴素大方吧。现在时兴穿棒针衫,爱人来信叫我买二斤五两线,而儿子要买一件红色的滑雪衫。看看表才八点半,这只钻石表可是那年妻子买来送给我的,戴了十来年了还是那么新。那时结婚很简单,几件家具,一人一件的确良褂子就可以了,这表她买来也是不容易的,她说我常年在外面跑少不了一只表,而且手表是名牌还是比较体面的,一直到去年我才给她买了一只镀金表。社会在进步,现在经济状况自然比过去好。工作证里有一张二寸的全家照,连自己已过世的父母亲一家才五口人。眼看着年关快到了,“有钱没有钱回家过年”,车票都打好了,就是明天早晨的,再买点东西,这两个月的差就算结束了。
四路电车也这么拥挤,想想也正是上班时间,也就难怪了。大家脸对着脸,胸贴着胸,屁股抵着屁股,或背靠着背,显得这么亲密无间,许多不同装饰的手吊在车棚扶手上,前面有人横穿公路,车司机猛地一刹,车猛地一停人们往前一倾斜,又被反作用一力弹回来往后一歪,车箱里出现了小小的骚乱:“哪个在找死呀?”“死也不选个好日子。”“死,下班车再死,别误我们赶班。”不知那个滑稽货插了一句“孕妇遇上这班车就不用进妇产科找接生医生了。”车箱内爆出一阵笑声,我在暗暗好笑时,发现一个小姑娘白了那个一眼。
下了车,穿过人行道,走在梧桐树下,经过一个花坛直径来到上海路,走进一家豪华商场,商场内挤满了顾客,比大街上还热闹,我终于找到卖服装的柜台前,望着悬起的各式各样品牌的滑雪衫,而琳琅满目的服装我都没放在眼里,一心寻找要的红色滑雪衫,现在的小青年都学会赶时髦,不讲上进只讲吃讲穿讲打扮,儿子才上五年级,去年买了一件衬衣他说是七十年代的产品不时髦就不穿,说今年流行红色滑雪衫,可样式也有新旧之分呀。忽然旁边有一个瘦猴样的年青人和一位约有六十岁的老人嚷起来了,是在争吵什么,只听那走路也不稳的老人嚷道:“小东西!你怎么能偷人的钱夹子?这钱夹子是我的!”
只听那瘦猴似的男孩子反唇相讥:“你的?你喊它看它可答应你?”说罢他打开钱夹一看然后又把钱夹子塞给老人:“给你的!给你的!不就两块钱吗!又一个穷瘪三,老子今天手气真不好。”说着就大摇大摆扬长而去。我上前一问才知道那一老一少并不是爷孙俩,‘小东西’是个贼。我下意识地把皮包放在柜台上紧贴胸口,那位留着运动头的女营业员睁大眼看着,也没敢说什么,接下来很热情地问我要什么,然后拿来三件不同款式的红色滑雪衫,并问孩子多大了个头多高,胖瘦如何,好帮我挑选一件最合适的。我决定了,就要那件太空式的。营业员帮我叠着滑雪衫,我就打开包拿钱,这才发现皮包被谁划了一道口子,足有五寸长,一些单据发票
不翼而飞,四百块钱现金和一张价值两万一千元的‘支票回收单’也不知去向,“这下完了。”我就有一种不祥之兆,心跳加快,脸发烧,手也开始颤抖起来,紧接着我把皮包里里外外翻了个遍,一件有价值的东西也没有找到。见此情营业员也帮着我找,她拿出滑雪衫抖了抖,只听“铛啷”一声一枚五分硬币掉在磨花石地平上,发出清脆的声音,刚进来感到有点冷,现在感到浑身上下着火似的焦急不安,什么时候被偷的?我为什么没有发现?连一点感觉也没有,自己对自己来个大搜查,浑身上下里外口袋都有找遍了,结果什么也没有找到。印象中明明放在包里,搜身岂不是“脱裤子放屁——找麻烦吗?”我想起来了,就拿起皮包往外跑,也许在下车后买巧克力时被盗的,而身后的营业员却在喊道:“嗳,同志你的钱!”
那顾得上那五分钱了!五百块也成小事一桩了,那张万元回收单找不到,那可一切都完了,别人要毫无用处,或许小偷会把它甩掉,记得同旅社的江西老表有过这样的经历,皮夹子被偷了,竟在现场又被他发现了,因为在公共汽车上,他要求小偷把钱拿去把车票发票留下。因为小偷要这些东西没有用,就只拿走了三十块钱,小偷对他也算是网开一面手下留情了,还真讲职业道德,有点人情味呢。我梦想自己也能碰上那个好运气,两个眼直盯着地面渴望能发现一张纸片,那也是一线希望了。可这是文明城市一张糖纸也找不到,只有来往的皮鞋发出清脆的“哒哒”声。而今天才看清楚:人行道是用六边形水泥块铺成的,平常只觉得挺艺术很美观。在垃圾箱里我好找了一番,连过了路的人都用惊奇而异样的眼神看着我,其实我不像是捡垃圾的人,可我一片可疑的纸灰也没有找到。前边果皮箱外面有一张随风飘摇着纸角的纸团,跑过去捡起来一看又连忙把它扔掉,心里只恶心只想吐,你猜里面包着什么?孩子屎,唉!倒霉透顶。那张回收单明明是红格子带字的嘛与白纸的区别是很大的呀,怎么就辨认不出真伪来?如果这样,拾主怎么敢把东西还给,认不出自己的东西的失主呢?瞧,今天不吉利的样子,也许没有希望了。不!一定要找,那怕丝毫希望也没有,也要努力,为了自己为了爱人,为了可爱的儿子,也为了愉快的春节。再往前面就是花坛了。
椭圆形的花坛前,围着四五个小青人,男男女女打扮得都很时髦,岁数都不过二十岁上下,正看着一张纸条,有人说:“是一张没有用的单据存根。”有人说:“别人扔掉的,是一张没有价值的废物。”但填写的日期是元月十号就是昨天,终于有一位行家断言:“单子有用,没有它就报不掉帐。”一会又过来两个哥们,问明原因后也陪着她们守在那里,想跟着沾一点光,捞一点油水。天气很冷,街心更是寒风悠悠,干枯的花草上白霜未融化,看了就让人不寒而颤,终于有俩个人耐不住寒冷早退了。
单子拿在一位浓装艳抹的女青年手里,她的脸上只有眼睛还那么有神,头戴一顶红色的针织帽子,一束卷发羊尾巴似的拖在脑后,另有几丝悬在额头,那脸形长得挺好显鸭蛋形,抹上姻脂白粉就像大商场院里的时装模特,嘴唇红而闪闪有光,仔细一看,那眉毛竞有两道,上面那道是眉画出来的,又浓又细又长,下面那一道是才是真的,相比之下就显得十分暗淡,眼睫发蓝,大眼睛显得很可爱,黄线衣外面罩着一件红色的开襟褂,青色的巴拿马西裤下是一双又黑又亮的高跟皮鞋,远远地看上去像一个火炬,真是冬天里的一把火,肩上挎着一只小皮包,双手抱在突起的胸前,戴着戒指的右手捏着那张回收单,一只脚搭在花坛围墙上自在地抖动着,单子也在微微颤动着,那双眼时而看看表,时而高傲地扫视一下来往的行人,眼光带有挑衅与撩逗性,大家都叫她“金姐”。周围的人跺脚擦手,抽烟或裹紧衣服拉高领子,大有不到黄河心不死的雄心。
看她们那样子就知道十有八九是有事,否则,谁愿意站在凛冽的寒风中?近了,果然发那位女青年手中的单据,隐隐约约可以看见单据上的红格子,我不敢相信这是真的,真的我很幸运,看准了看清楚了,我上前先掏出名烟递过去,边问:“同志,你这张回收单是从哪弄到的?我就丢了一张。”
金姐闪电般将单子收回到胸前仰起头,跳到花坛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半晌才说:“是捡的。”说罢又推开我递过去的香烟。
我忙陪笑道:“哦,同志,这单据是我丢的。”
“哦?”金姐会意地微笑着终于松了一口气:“这还差不多,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
“是吗?”一个卷发青年插了一句:“你喊它一声,如果说它答应了就证明是你的。”
他问得我张口不是闭口也不是,它是纸东西又不是人怎么会说话呢?我压了压火说道:“是真的。”
“是吗?”金姐向他使了一个眼色,又漫不经心地问道:“你有什么证据吗?”
“哦这是一九八七年一月十日开出的,票面金额两万一千元。”
金姐听完,又看看单据,然后点点头,接着说:“你有单位证明吗?”好像是在审问劳改犯。
我忙掏出工作证和介绍信,金姐接过工作证打开一看,许久才评介道:“照片比人年显得漂亮得多,简直是个美男子。”说得真逗,逗得我哼哈哈一笑,周围的人七手八脚传阅起来:“人和照片是有出入。”
“不过还是很像的。”
“看来不是个诈骗犯”你一言我一语,不知道是嘲笑取乐还是说真心话,总之他们一个个都成了审判官、检察员。
“那,那怎么可能呢?”一听“诈骗犯”三个字我就惊慌了,忙收回工作证和介绍信,笑着央求道:“请你们高抬贵手,做点好事,把单子还给我吧。”
“单子嘛,你可以拿去,”金姐还是和风细雨,可我把手伸过去,她又把单子递给了身后那个胖小子“不过得讲一个条件。”
“条件?你们的条件是?”我急切地问。
“你先别着急。”金姐看了看手腕上的表说:“整整耽误了我们一个上午的时间,我不要你写感谢信也不要登报表扬,我们学雷锋做好事不留名,八十年代青年不慕虚荣,但讲的是实惠。”
“是呀,你打算怎样报答我们呀?”
“可是上万元的价值呀。”旁边的人都在添油加醋,帮腔帮调。
金姐打了个手势,示意大家停止发言,见我顽固不化就继续给我上政治课:“这年头时间就是金钱,谁不讲经济效益?总不能让大家被扣奖金吧?总不能让大家白等几个小时吧?”
我知道身上没有钱了,只好拿出好烟和准备给儿子吃的巧克力,她们看着我拿出的东西,在一边起哄道:“这回就看你对金姐心真不真,意诚不诚。”香烟与巧克力都放在花坛围墙上无人问津,看来是嫌少了,只好又在自己身上来个大搜查,钱夹子、皮包、所有的口袋都翻了个底朝天,才凑了八块一毛钱,车票丢了,这可是我回家的路费呀。
金姐看了一眼东西小嘴一撇“嗯”了一声,那声音是从鼻子里发出来的。
“这么点玩艺就把我们打发了?”胖子说
“打发叫花子还差不多。”那个瘦猴似的男孩补充道。
“哟!真是太小气了。”
“好一个啬吝鬼!”一个女孩子说。
这回她们又成了评论员。
“那怎么办呢?我真的没有,不行你们自己搜,搜出一分钱都可以罚我,打骂任你们。”
金姐笑了笑,又温和地说:“不许打骂不许搜腰包,八十年代青年人当然遵守它,你
再想想办法嘛。”
“要不然就去派出所。”我急了直盯着对方。
“哟!好大的口气呀!看来你和大盖帽有亲呢。”
“就是呀,拉警察来吓唬我们是吗?”胖子反问着。
金姐怒了:“好呀!那你找他们去吧,单子是我们捡到的,我们有权处理”又转身对那个瘦猴男青年说:“来送它上西天,谁也别想要。”说罢她拿过单子,对方掏出气体打火机“啪”的一声火苗串出来了,我见此情忙央求道:“金姐!金姐!你别…………”
没等我说完,金姐转过脸来“噗嗤”一声笑了,她万万没有想到我也会叫她金姐。而我急出了一身冷汗,鼻尖上一定也堆起了汗珠子,在家儿子见我鼻子出汗就叫我“牛鼻子”也不知他是从哪学来的。我掏出毛巾抹着我那可怜的老脸,心想:四十开外的人竟然让几个毛孩子给玩弄着,天高皇帝远有苦没处诉,只得再求她们:“那,那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吧,砸锅卖铁也不后悔。”
“嗯,这回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了,对哥们是真心。”那个瘦猴似的男孩说。
金姐说:“灰心转意就好,要知道‘俘虏’在我们手里,解决实际问题还是要靠我们,条件再简单不过了,只要你请我们吃一顿,不然的话我们就没有闲功夫和你磨嘴皮子。”
可我想什么办法呢?总不能脱裤子卖吧?天这么冷,再说谁要我这条旧裤子?
“现在几点了?”金姐问起我来,实际上是提醒我。
“真是个傻蛋,现成的手表留着干吗?”她一副无奈的样子。
看来舍不得金弹子就打不到小鸳鸯,没听金姐说吗?“就是花上一百元也是一本万利的好生意嘛!”这块钻石表是前些年妻子没有出嫁时,干小工子拉小板车攒起来的钱买的,为了把我武装得像个男人样,十几个年头了,每天睡前上一次劲,然后再戴上它睡觉,生怕事多忙中有错弄丢了。当初我还不愿意戴上它呢,因一百多块钱太昂贵了,她要风里来雨里去干上三个月呀!妻子亲手把它套在我的手腕上,再三叮咛我不要到处乱放以免丢失。今年天它也不过才几十块钱,可事到如此僵局想留下也是不行了,要不是天冷就脱去这样中山装。去下表才发现手腕上留下一圈发白的印痕,可是她们却不要表,只要钱,要让我再当一次二道贩子。那个瘦猴似的男孩子主动拿去表帮我拍卖,在不远处的人行道上问着来往的行人。
忽然,我意外地发现不远处有个交警亭,我便悄悄地走过去想求且于交警。
一位约莫三十多岁的中年人,宽眉大眼正坐在亭子里看着一本书,我来了,他一本正地听完我的回报,实际上是诉苦‘象忆苦思甜’,他在工作记录上记录着,又看了看的我工作证和介绍信,然后叫我在记录上签上名,据此他也许能被评为先进工作者,也许当月就有一笔奖金,他说:“现在都实行分工责任制,有些事不属于我的职责范围,也不好管得太多,现在不像过去,学雷锋能招工,进城,当先进,当干部。”“是呀,是呀,谢谢了!就算是我私人请你帮个忙吧。”听我这么一说他才起步走出亭子随我而来,可我发现那个替我卖手表的瘦猴子不见了,大概是去了花坛了,我又带着他直径来到花坛前,花坛前了冷冷清清空无一人,除了过路的人,地上还丢着一些糖纸和窝作一团的香烟盒,我像发现新大陆似的发现了几片随风滚动的黑色纸灰,此时我的头脑“嗡”的一下,仿佛看见喷射而出的啤酒花,听见“叮叮当当”的碰杯声和得意的狂笑声,而那张回收单在几秒种里就化成灰烬。
“人呢?”交警终于又开口了,用责备的眼光看着我。
“不知道,”我无奈地说,那八十年代的青年一个也不见了。
“你到底丢了了什么?”交警又责怪地问道。
“不是我,是她们丢失了。”我结结巴巴地说。
“嗨!你到底丢了什么?我看你神经不正常吧?”交警终于恼火了。
我无力而绝望地坐在冰凉的花坛上,合起双手向他叩首道:“谢谢!谢谢了!”
花坛里什么也没有,那些美丽的花朵早就在去年凋谢了,枯叶卷曲着铺在僵硬的泥土上,干焦的主干孤独地默立着,在寒风中颤抖着悼念着已远成历史的过去,而我却像颓废麻木的树,沉浸在春天美好的回忆中。当清洁用扫把下了逐客令时我才如梦初醒,无可奈何地往旅社走去,整个街,整个城市都失去了原有的光彩。这时天飘起了雪花,冬天真的来了,“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但愿春天回来的时候把我的那张支票回收单带回来,把人间那颗美好的心灵也带回来。
——选自小说集《第二回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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